一曲女性的挽歌
唐朝诗人白居易以一首题为《长恨歌》的叙事诗讲述了一段唐明皇和杨贵妃二人凄美的爱情故事，传为佳话。历时千载，现代作家王安忆以相同的题目描绘一个上海女子四十多年情与爱的一生。两部作品，相同名字；
两个女子，相似人生，有其相似性亦有其独特性。王琦瑶是现代作家王安忆笔下《长恨歌》中的女主人公，她是一个典型上海女子的形象，更是上海旧时代的注脚，映衬着那个时代女性的命运状况。她的悲剧命运是历史变迁与时代洪流下上海文化精神的写照。王安忆以王琦瑶的一生，唱响一曲早已逝去的旧上海时代文化下女性的挽歌。本文将从王琦瑶的生命历程探析其悲剧命运，发掘其意义，以此解读其形象。
一、王琦瑶的人生历程
王琦瑶是一个典型的上海弄堂姑娘，少女时期的她，美丽时尚，洋溢着青春色彩。正如小说中所写：“每天早上，后弄的门一响，提着花书包出来的，就是王琦瑶；
下午，跟着隔壁留声机哼唱‘四季调的，就是王琦瑶；
结伴到电影院看费雯丽主演的《乱世佳人》，是一群王琦瑶；
到照相馆去拍小照的，则是两个特别要好的王琦瑶。每间偏厢房或者亭子间里，几乎都坐着一个王琦瑶。”[1]19王琦瑶，几乎是弄堂里所有女子的“代言人”，年轻漂亮，追求时尚。彼时的上海，作为繁华的国际大都市，深受西方文化的熏染，纸醉金迷的生活诱惑着这座都市的每个人。追求时尚、不甘平庸的生活，对未来充满想象，是这一时期大多数上海女子的真实写照，王琦瑶也不例外。少女时期的王琦瑶，年轻漂亮，她的美不事张扬，没有攻击性，是带有“家常”的美，有小家碧玉的气质，亦有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加之对时尚有独特的见解，让她崭露头角。于是，凭借一张照片被选为杂志《上海生活》的封面，之后她更是成为人尽皆知的上海“三小姐”。少女时期的王琦瑶，正是凭借其美丽外表和对时尚的洞察，开始追求自己的物欲生活。
青年时期的王琦瑶，不甘平凡，追求名利，她静默、隐忍，一步步向更高阶层的社会攀爬。身处于时代的洪流之中，她早已作出了自己的抉择。18岁成为众人皆知的上海“三小姐”之后，在地位平平却对她极好的程先生与身居高位能给她优越的生活和足够的金钱的李主任之间，果断选择后者。李主任就是名利的象征，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抉择。之后，李主任于动乱中罹难，王琦瑶便只身一人前往住在邬桥的外婆家。在这里，她经历了短暂而平淡的邬桥生活，彼时出现在她身边的小镇男孩阿二又勾起她对上海旧梦的怀念。究根结底她的心是属于上海的。最终耐不住煎熬，她又回到了上海，这是她的第二次抉择。回到平安里的王琦瑶，虽然生活平淡，以给病人打针维持生计，但生活依然精致，仍旧追求时尚，对未来充满想象，并为之努力。诚如作家王安忆所说的：“上海的女性，心里都是有股子硬劲的，否则你就对付不了这城市的人和事。”[2]王琦瑶便是如此，从未放弃过追逐，结识严师母的亲戚康明逊，以为这是她的希望，于是不禁偷尝禁果，逾越禁区，最终意外有孕，还要独自承担苦果。
王琦瑶生命的最后一个阶段定格在中年，适逢“文革”结束，改革的春风又吹向上海，各种新奇的时尚潮流又悄然兴起，一如少女时期追求时尚那般，步入中年的王琦瑶终究是与上海相连的，或是不甘寂寞，或是不甘平庸，或是受到时尚的诱惑，于是又開始参加各种舞会、派对、旅游。虽然以女儿薇薇为代表的新一批上海女性又掀起新的一轮时尚，王琦瑶则作为上海旧时代的代表，保持着上海的旧时尚。她还是如青年时期一般，对时尚有着自己的理解，因而能同女儿及其朋友们成为忘年之交。中年时期的王琦瑶，仍具有吸引力，老克蜡便是为其着迷的对象之一。老克蜡，一个追忆与缅怀旧上海的年轻人。最终，或许是庆幸找到了一个与自己共同追忆旧梦时代的人，王琦瑶还是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心，与比自己小三十岁的老克蜡相恋。直至生命的最后，唯一的女儿远赴美国，她用金子也挽回不了老克蜡，反倒死在窃贼手中。王琦瑶短短数载的人生，渴望幸福，却终究没有找到，成为一个孤苦无依的幸福的守望者。
二、王琦瑶的悲剧根源
鲁迅曾经说过：“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王琦瑶最后死于窃贼手中，她的悲剧命运似乎从一开始就被注定了。王琦瑶的一生充满了不幸，从风光一时的上海“三小姐”到身居一隅的平安里护士，最后为挽回爱人，因一袋金子，祸起萧墙，落得被长脚所杀的悲惨结局。王琦瑶的悲剧命运与其家庭环境和所处时代、男权社会是分不开的。她的死是一个人的宿命，也是上海旧时代、旧文化的宿命，她一生的追逐，也反映了当时旧时代女性人生道路的探索与追求。
她身处的环境——弄堂中一个既不算富有又不算贫穷的市民家庭，在《长恨歌》中，王琦瑶父母的出场只有寥寥几笔。王琦瑶一生，有家却像无家，有亲人却依旧孤单，只提到父亲是一个普通的职员，母亲的几次出场也是在言辞尖刻地数落她的不是。没有父母的关爱，也没有家庭作后盾，这是王琦瑶依附男人的家庭原因。弄堂生活教给她精明的处事方式、虚荣的物质追求和功利的爱情婚姻观，对于物质现实、上层生活的追求，使得她不甘于平庸，她一开始没有听从导演的劝诫，在她看来，自己的容貌就是资本，就是人生的凭借，是跳出这弄堂生活的跳板。小说中的程先生可以说是一个适宜的结婚对象，对王琦瑶关怀备至，可他地位平平、无权无势，而身居高位的李主任恰是能满足她更高层次的追求，能带给她优厚的物质条件、精致的上流生活，因此在他们二者之间的选择自然不言而喻。王琦瑶的一生都沉溺于奢华的旧梦之中，因而在一次次抉择中毅然选择了追逐，究其原因，弄堂的家庭环境、周遭的生活方式也是造成她命运悲剧的原因之一。
“上海文化以财色为中心，而一般社会上又充满着饱满颓废的空气，看不出什么饥渴似的热烈的追求。”[3]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纸醉金迷、物欲横流。王琦瑶自幼便生活在这样物欲横流的时代背景之下，生活在拥有着上海最多市民的弄堂里，在这里，金钱观侵袭其中的每个人，繁华都市的女性们因长期受着金钱的熏陶，她们在爱情婚姻观上也是极度的务实和功利。王琦瑶终究是时代洪流下的普通一员，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认同了这样的金钱观、利益观、文化观，使得她渴望脱离平庸的生活，追求自己想要的名利，加之自身本就有着美丽的外表，有着她所认为的资本，所以当李主任的奢华生活摆在眼前时，她没有选择妻子之名的务虚，而是选择了奢华生活的务实。王琦瑶有过普通上海女人所不可能拥有的辉煌，但是归根究底，她也不过是一个蹒跚于上海狭窄弄堂中的普通女子，她对于爱情的抉择也是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之上的。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女性，诸如王琦瑶一般，形成了物质利益高于一切的价值观，成为她乃至当时女性的悲剧命运的重要原因之一。
王琦瑶的悲剧命运绕不开中国传统封建思想的束缚。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典型的男权社会，男性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女性几乎一直处于弱势地位。传统封建思想的束缚是王琦瑶无法掌控、无法逃避的。如文中所写：“李主任却是大世界的人。那大世界是王琦瑶不可了解的，但她知道这小世界是由那大世界主宰的，那大世界是基础一样，是立足之本。”[1]83这无疑就是王琦瑶对自己从属地位的自觉认同。在男权社会中，女性大都依附于男性，且没有觉得什么不妥，因为这是整个社会的现象，王琦瑶便是如此，觉得依附男人并无不妥，殊不知这正是其悲哀之处。康明逊和王琦瑶两人的爱情也反映着男权社会下女性的悲哀，当康明逊和王琦瑶走到一起后，王琦瑶的怀孕却促使了这段感情的破裂。在康明逊的心里王琦瑶只是爱情的化身，他从没有想过和她步入婚姻，更不用说生孩子这件事。康明逊知道王琦瑶怀孕的消息后，心生恐惧，害怕这件事情会阻碍他的事业，更多的是怕家庭的不允和封建世俗观念的舆论，就因为王琦瑶曾是风靡一时的“三小姐”，是他人的情妇，绝不会被抱有深厚封建观念的家庭接受。于是王琦瑶不得不把孩子打掉，但终究康明逊连陪同王琦瑶去医院的勇气都没有，可见女性在男性的世界里，家族社会地位以及事业面前，利益、声誉永远是第一位，女性终究是一个牺牲品，这是王琦瑶命运的悲哀，也是当时女性地位的悲哀。
三、王琦瑶形象的价值意蕴
随着弄堂的消失，时代的变迁，如今的上海已是高楼林立。每天朝阳初升，无数人涌入，又有着无数人离开，它是繁华的象征，是无数人逐梦的地方，而现在旧上海的弄堂也大都消失了，唯有少数的弄堂成为供人们参观的地方。从错综复杂的巷子和带有些许历史感的建筑中，或许还能找寻到一丝旧上海的风情。在《长恨歌》中，作者王安忆别出心裁地用了细致且繁多的笔触来描写上海的弄堂，弄堂是上海的象征，从文学艺术的情感性的角度来看，作者王安忆对弄堂是有感情的，作者自小就随母亲到了上海，在上海生活二十二年，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青春时光。因此，弄堂成为王安忆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印记。王安忆之所以一开始大篇幅对弄堂进行描写，并塑造上海弄堂女，这与作家的生活经历是有关的。细读作品之时，也不难感受到作家王安忆对自己青春时光的追忆与缅怀，对记忆中的旧上海、旧时光的回想以及时光一去不返所生出的淡淡感伤。王琦瑶这一人物的塑造，是怀旧的符号，也是作家王安忆的上海旧梦。
王琦瑶的一生映衬的是整个时代的变迁。无论是上海典型建筑弄堂的逐渐消失，还是审美方式、生活方式的逐渐改变。王琦瑶这一形象，正是时代变迁的见证者。王琦瑶虽不关心政治，但她的每一次人生重大的转折都与时代所发生的变革相關联。四十年代，王琦瑶正值青春年华，追求物质的王琦瑶选择了有权有势的李主任；
又是因战争的爆发后李主任罹难而来到邬桥；
王琦瑶的女儿薇薇的时代，是已经改革开放的上海；
而当王琦瑶的人生结束时，是即将迈入新世纪的新时代。王琦瑶每次的人生的重大转折，也是时代的重大转折，时代成就了王琦瑶的人生，王琦瑶的人生则映衬着时代的转折与变迁。王琦瑶虽然是当时城市中平凡的一员，但正是这一个个平凡的一员，一个个“王琦瑶”，构成了上海的女性群体，她们追求时尚，追求幸福，追求物质，希望凭借容貌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王琦瑶对生活品质的追求和从容的生活态度传达着上海的正面形象，而她的虚荣和逃避则表现出旧上海的负面形象。王琦瑶的一生，就是映衬时代的一生，其中饱含着上海城市生活的千姿百态，上海女性的命运生活，上海时代的变迁，以及上海旧文化的终结。
王琦瑶这一形象有作者所要传达的女性意识。王琦瑶是一个普通的弄堂女子，有着“家常美”的外表，她勇敢选择了开始自己的命运，却无力把握自己命运的结尾。一开始与李主任名不正言不顺的恋爱，看似是不畏世俗的眼光，实则是王琦瑶对物质的虚荣、对平凡命运的不甘。期间，王琦瑶与几个男人的感情都没有一个好的结果，一直到王琦瑶最终悲剧命运的结束。王琦瑶是用自己的一生，映衬时代洪流下女性对于自己道路的追求与探索，同时王琦瑶这一形象也传递出关于女性的思考。女性应该如何争取自己的地位，找寻自己的幸福？王琦瑶这一形象的塑造，反映的不是王琦瑶个人，而是当时对于整个女性群体的思考：女性想自主命运，唯有走出依附，学会独立。女性不管身处在什么时代，盲目地追求物质、贪慕虚荣，妄图以年轻、貌美为资本、为代价，那么她的命运终究是不能自主的，女性只有拥有独立意识，凭借自身的才华、能力，才能自主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才能找寻到自己的幸福。
王琦瑶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她不甘平庸，不断追逐，最后孤苦无依，不得所爱。王琦瑶的一生，不仅是她个人的一生，也是一段时代下女性命运的映衬，是对女性命运的探索、思考。历史的变迁与时代的洪流下女性命运不能自主，其悲剧命运仍旧无可避免。王安忆以王琦瑶的一生，以其生命历程，唱响一曲早已逝去的旧上海时代文化下女性的挽歌。
作者简介：李鑫（2000—），男，重庆开州人，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2022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注释：
〔1〕王安忆.长恨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2〕崔晶菁，陈琛元.女性的勇敢——《长恨歌》中的王琦瑶形象分析[J].牡丹江大学学报，2015，24（7）：103-105.
〔3〕张胜友，蒋和欣.中华百年经典散文——吾国吾民卷[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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