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硅谷银行危机的应对及其引发的思考
王时芬
硅谷银行“倒闭”事件始末
2023年刚开始，被新冠疫情折磨了3年的人们看到了一系列乐观的希望。疫情基本结束，各国都在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2022年，欧盟和美国的经济都获得了3%左右的增长。经过8次加息，美国的联邦基金利率上升了450个基点，通货膨胀率得到有效控制，失业率逐步下降，经济眼看着正在回归低通胀、高增长的良性轨道。
就在投资者庆幸国际金融市场可以持续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时，3月8日美国股市收盘后的一则公告就像投入平静湖水里的一块石头掀起波澜。全球投资者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乐观的情绪被蒙上一层阴影。
公告的发布者是位于美国加州圣克拉拉（Santa Clara）的硅谷银行（Silicon Valley Bank，SVB）。公告称该银行已经出售了210亿美元的可供出售资产——几乎是所有可供出售的资产——以重塑资产负债表，税后损失达18亿美元（硅谷银行2022年全年归母公司普通股东净利润仅15亿美元）。且银行与重要的评级公司沟通结果显示，银行的评级可能会被下调，远景更会被调至负面，这使该银行的流动性压力变得更加明显。考虑到其“持有至到期资产”的规模高达913亿美元，不仅规模远超可供出售资产，且久期更长，因此一旦存款人对该银行丧失信心，则其面临的潜在损失将非常大。
3月9日，硅谷银行母公司硅谷银行金融集团的股价毫无悬念地暴跌60%，引起市场震动。储户争先恐后地想将存款转出，但发现已无法成功。此时，硅谷银行还在进行自救：为避免流动性危机，它再次尝试出售股票筹集22.5亿美元。其实在过去的一年中，硅谷银行的股价已经有了较大跌幅。在2020—2021年快速扩张期间，硅谷银行的股价屡创新高，复权股价从2019年底的251美元涨到2021年底的678美元，但2022年以来大幅下跌，2023年3月8日跌至268美元，已经回到2019年的水平。3月9日单日暴跌60%至106美元。
3月10日，美国联邦存款保险公司（简称FDIC）发表声明，美国加州金融保护和创新部当日宣布关闭硅谷银行，并任命FDIC为破产管理人。11日正值星期六，FDIC再次发布公告，根据硅谷银行为储户购买的存款保险，每位存款者将从FDIC获得25万美元的存款支付，超出部分将视清算过程而定支付额。
硅谷银行的破产，是2008年之后美国最严重的金融事件，引发了国际金融圈的担忧。它会不会像次贷危机那样，演变成一场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
硅谷银行是一家什么样的银行？它遇到了什么样的危机？一切都要从头说起。
成立于1983年的硅谷银行位于美国加州硅谷的核心城市圣克拉拉，是美国第16大银行。据新华社报道，截至2022年12月31日，硅谷银行总资产约为2090亿美元，总存款约为1754亿美元，是一家规模较大的银行。它的客户群主要是新创高科技企业、风险投资基金（VC）和私募基金（PE），以及这些企业的员工等高净值个人客户。许多在美国股市挂牌的中国高科技企业也将存款放在该银行。
硅谷银行长期为高科技企业、VC/ PE企业和这些企业的员工提供存贷款服务，因此在高科技金融领域确立了稳固的优势，说它是“为创投圈服务的财务公司”也毫不夸张。
疫情期间，为了维持流动性，美联储不断降息并实施了量化宽松政策，市场资金充裕，给硅谷银行带来大量低息存款，硅谷银行的规模得以快速扩大，其资产总额从2019年末的710亿美元增长到2021年末的2115亿美元，其中2020年同比增长63%，2021年同比增长83%。手头有了钱，硅谷银行就把大笔储户的存款，购买了一种结构化融资证券“按揭支持证券”（Mortgage-backed Security，MBS），年限为10年，年收益率1.56%。当时美国的年存款利率只有0.25%，如果不出意外，硅谷银行可以通过这笔投资稳稳赚上一笔。但正是这笔大规模投资，成了硅谷银行的滑铁卢。
疫情基本过去之后，为了遏制通货膨胀，美联储从2022年3月起加息8次，到硅谷银行“爆雷”的2023年3月，联邦基金利率已达4.5%—4.75%区间。利率提高，使得硅谷銀行手中的债券价格不断下跌，原以为稳赚的生意，一下变成大亏的买卖。
在美联储连续加息的背景下，硅谷银行不得不提高支付给客户的存款利率，但这样做会严重侵蚀银行的利润空间，甚至形成亏损。2022年该银行有息存款综合付息率较2021年上升1%至1.13%。
雪上加霜的是，即使硅谷银行提高了存款利率，它的存款仍在流失。由于加息的影响，市场上的热钱消失了，原本在硅谷银行有大笔存款的高科技公司和基金公司，开始变得缺钱。他们纷纷从银行中提取存款以应付日常开支和支付员工工资。硅谷银行2022年末存款余额较2021年末下降8.5%至1731亿美元，其中无息存款更是减少36%至808亿美元。银行的现金流渐渐扛不住了，不得不开始亏本甩卖MBS债券，以应付储户的取款需求，但还是跟不上储户要求取出自己存款的速度。银行陷入了挤兑危机。
仔细分析硅谷银行的危机，与通常的经营不善导致巨额亏损有着本质区别。直到3月10日硅谷银行被关闭时，它手中还持有913亿美元的未到期债券，如果有一家或几家大银行能打折买下这些债券，虽然硅谷银行会遭受至多上百亿美元的亏空，但满足储户的提款要求还是绰绰有余的。所以硅谷银行的危机属于资产期限严重错配带来的巨大利率风险，本身的信用风险并不大。就好比一个有钱人将钱都沉淀在流动性很差的不动产上取不出来，当急需用钱的时候，只能向别人借债。
基于对硅谷银行资产质量的分析，《纽约邮报》认为，如果到周一（3月13日）还没有人出面买下SVB，FDIC将为每个存款账户支付最多为25万美元的保险。该机构还将尽快向存款超过25万美元的客户支付一笔被称为预付股息的款项。“其余的可能需要60天到两年的时间才能得到支付，”最终，SVB客户每1美元存款可保住80美分至90美分，但这可能需要数年时间才能实现。
如果一些初创公司急着用钱，已有对冲基金提议以（原价1美元）60美分到80美分不等的价格购買他们存在硅谷银行的存款。这一出价表明，如果没有其他银行接手，SVB银行资产被出售或清盘，储户还能很快收回60%～80%的未投保存款。
高科技创投圈对硅谷银行事件的关注
硅谷银行的主要客户是一众美国的高科技企业和投资高科技的风险投资公司。银行发生支付困难后，他们马上给予了高度关注。
许多科技领袖一直在与立法者和监管机构保持联系，希望他们关注因硅谷银行危机而面临风险的公司，以及可能减少的工作岗位。创业孵化器Y Combinator的总裁Garry Tan表示，美国硅谷银行若破产，对于美国科技初创企业而言，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Garry Tan向美国财政部长耶伦和其他监管部门发布了一份请愿书，要求“关注和缓解对小企业、创业公司及在银行存款的员工的直接重大影响”，表示在硅谷银行存款的小企业应该得到补偿。他同时要求国会“恢复对地区银行更严格的监管和资本安全性的要求”。截至3月12日，雇用超过22000名员工的650名中小高科技公司的创始人共同签署声明，要求监管部门阻止灾难发生。
当地时间3月10日晚，多位知名投资人在General Catalyst公司首席执行官Hemant Taneja牵头下，召开了一系列Zoom会议并达成一份协议。会议结束后General Catalyst在“推特”上发布声明：“硅谷银行一直是风险投资行业和我们创始人值得信赖的长期合作伙伴。四十年来，它一直是服务美国创业行业和支持创新经济的重要平台。”“过去48小时发生的事件令人深感失望与担忧。如果SVB被收购并适当资本化，我们将大力支持并鼓励我们的投资组合公司恢复与他们的银行业务关系。”截至3月12日，包括红杉资本在内的325家机构签署了该份协议。
Hemant Taneja还建议称，希望所有的投资者能尽快沟通并达成一致，建议投资者引导被投资企业从该行取出3至6个月的运营资本，而不是建议他们取出所有现金，这样SVB还有希望维持下去。
这些声明对硅谷银行充满了感激、体谅和支持。它透露出：1.储户尽量少从银行提现，以减少对银行流动性的压力。2.如果有金融机构接手硅谷银行，需要为此发行股票或债券融资的话，客户们将大力支持。3.危机过去后，客户们将继续与接手者合作，不离不弃。
监管机构一锤定音，硅银危机柳暗花明
如何在3月13日星期一之前为硅谷银行找到出路？对于美联储、财政部和FDIC来说势必要经历一个忙碌的周末。它们面对着几个问题：第一，要不要出手救硅谷银行？第二，以什么方式救？
对于第一个问题，考虑到硅谷银行规模不大，资产质量并不坏，危机起因是资产错配。重要的是，客户大多是高科技公司和风投企业，如果任其倒闭，会对美国的高科技研发造成很大伤害，所以应该救助。
对于第二个问题，由于美国政府在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用纳税人的钱出资救助一些金融机构，引发了公众的愤怒，这次应尽量避免重蹈覆辙。最好是既救助了硅谷银行，又不增加纳税人的负担，更不能增发货币。这考验着美联储、财政部和FDIC的智慧。
经过两天的紧急磋商，3月12日晚间，美国财政部、美联储、FDIC就硅谷银行倒闭事件发布联合声明：从3月13日星期一开始，储户将可以提取他们所有的存款！SVB所有储户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联合声明表示，FDIC将为硅谷银行每个储户的存款支付25万美元的赔偿，并且为存款保险未覆盖的部分提供担保。作为保险公司，FDIC控制着存款保险基金（Deposit Insurance Fund，DIF），基金是由参加存款保险的美国金融机构按季度缴纳的会员费和投资收益构成，目前拥有超过1000亿美元的资金。美国财政部官员表示，这笔资金在保障存款人的资金需求上绰绰有余。
在FDIC的担保下，财政部动用250亿美元的“外汇稳定基金”贷款给硅谷银行，以保证储户的提款需求，为期一年，一年后连本带利收回。这样做并没有增加美国纳税人的负担。
此外美联储还宣布了一项加强美国银行业财政健康的举措，将向符合条件的存款机构提供额外资金，以帮助银行有能力满足所有存款人的需求。额外资金将通过银行定期融资计划（Bank Term Funding Plan ， BTFP）开放给银行向其注资。
美财政部官员也明确表示，硅谷银行的股东和债券持有人不会（因该银行股价和债券价格下跌）收到补助。“他们作为证券所有者承担了投机风险，也将承担发生的损失。”造成银行倒闭的高级管理人员将被追责。
拜登针对此事也发表声明称：“储户在美国银行里的所有存款都能提取。”“我很高兴监管机构迅速达成了保护美国工人和小企业的解决方案，并确保我们的金融体系安全。该解决方案还确保纳税人的钱不会受到威胁。我坚定地致力于让那些应对这一混乱局面负责的人承担全部责任，并继续努力加强对大型银行的监管，以免美国再次陷入这种境地。”
由于美国监管机构迅速出手干预，平息了部分华尔街投资者的焦虑情绪，截至北京时间3月13日上午，美国三大股指期货均有小幅上涨。
3月17日，硅谷银行的股票正式退市。
3月23日，位于北卡罗来纳州的第一公民银行（First Citizens Bank）以7.7折的价格买下了硅谷银行720亿美元的资产。
与硅谷银行的遭遇相类似，美国一些区域性中小银行受到挤兑风波的影响。但在美国监管当局的干预下，危机很快得到化解。
3月12日美联储宣布，规模只及硅谷银行一半，总部位于纽约的标志银行（Signature Bank）当日被纽约州监管机构关闭。纽约州金融服务局负责人表示，FDIC已接管该银行，救助方案将比照硅谷银行的处置措施。
同时，加州第一共和银行（First Republic Bank）也陷入挤兑恐慌中，投资者开始担忧该银行被政府接管。该行回应称已从美联储与摩根大通银行获得额外的700亿美元流动资金，来缓解紧张的财务状况。
硅谷银行危机给人们的思考
在美国监管机构的快速行动下，硅谷银行危机很快被化解。人们在庆幸之余，还是可以从事件中看出美国和世界金融界的一些新变化。
第一，经过2008年席卷世界的金融危机，美国的监管机构加强了对金融风险的监管，取得了明显的效果。金融风险一般不会积累到失控的地步就会被发现和化解。硅谷银行刚发生支付困难时，许多美国银行的股价跟着暴跌，主要是人们担忧有问题的银行不只这一家，怕它带来连锁反应，导致2008年金融危机的重演，全球经济再次衰退。
但很快，人们确信硅谷银行问题大概率不会演变成广泛的危机。硅谷银行危机属于偶发事件，是银行经营中出现了严重的资产错配，其主要资产是美国国债和MBS（房贷抵押债券）等相对优质的低风险债券，虽然由于美联储加息导致这些资产变现困难，但仍具有相当价值。硅谷银行与其他金融机构几乎不存在交叉风险。所以危机不会传递给世界上的其他银行。这和2008年金融危机完全不同。那时候，由于金融机构风控松弛，高杠杆的金融衍生工具泛滥，导致大批金融机构深陷于断裂的资金链上，巨额坏账随之放大，由此引发系统性危机。
第二，美国监管机构的危机处理手段非常純熟。硅谷银行虽然不大，但它对美国科创业的重要性远超其规模。如果储户不能提取存款，高科技行业将受重创。“银行因储户而贵”，使得美国监管机构决定为硅谷银行紧急提供流动性。然而，2008年美国政府动用纳税人的钱救助某些重要金融机构的举动曾引起朝野的激烈争辩。所以这次耶伦财长一再强调政府的救助不会让纳税人买单：“在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大型银行的投资者和所有者得到了政府救助，美国在危机后实施的改革意味着我们不会再这样做了。”
在种种限制之下，美联储、财政部、FDIC快速、精准地找到危机处理措施，以很小的代价把风险化解于萌芽之中，体现了很高的危机处理能力。
第三，硅谷银行的危机给全世界提了个醒，使各国金融监管当局积极盘查隐患，缜密布局加强对银行业的监管。3月11日，硅谷银行的英国分部停止交易，不再接受新客户。约180家英国科技公司的领导人致信英国政府，呼吁进行干预。英国政府采取了非常规干预措施来阻止潜在的银行危机。3月13日上午之前，英国财政部和英格兰银行“促成了汇丰银行收购硅谷银行英国分部”，确保储户们67亿英镑存款的安全。
其他国家的金融监管机构也密切关注硅谷银行倒闭对其金融市场和经济造成影响的迹象，对出现的不确定性需要全天候监控和迅速反应。
第四，美联储在危机后的表现可圈可点，漂亮至极。硅谷银行手持大量较优质资产却仍发生危机，重要原因是美联储为遏制通货膨胀而从2022年开始持续加息。许多人预测，在硅谷银行事件后，为稳定美国金融市场，美联储或许暂停加息。但就在硅谷银行“爆雷”后仅仅半个月的23日，美联储在议息会议后仍决定加息0.25个百分点。这充分体现了美联储的独立性和对职责的坚守。控制通货膨胀是美联储的首要任务，它的决策只对各项经济数据负责。确保决策的独立性，是“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后，美元币值失去与黄金挂钩的“硬约束”，而设计的“软约束”制度安排。否则，美元就可能因过度超发而严重贬值。这次面对美国和世界对金融危机可能重现的焦虑情绪，美联储不为所动，坚持独立的货币政策，很好地坚守了使命。至于个别银行还可能因加息陷入危机，就再由相关机构想办法去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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