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断突破中前行

陕西籍青年作家高鸿自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以来,经过长期的文学积淀,到2007年出现了创作“井喷期”,先后出版长篇小说《沉重的房子》、《农民父亲》。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部长篇小说的创作方式与陕西多数作家有明显的不同:这两部小说都是在网络上连载走红,获得很大的人气后落地变成纸质文本的。网络江湖是“唾沫与板砖齐飞,乳房共大腿一色”的浮躁世界,这两部小说在叙事上既有迎合读者的策略,更有自我的坚持,其最大亮点就是真切而鲜活地书写了中国底层小人物的艰难生存状态,表现出中国底层社会的原生状态,从而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

一 《沉重的房子》:真切而鲜活的“原生态”叙述

高鸿的《沉重的房子》在网络上发表时名为《房事》,点击率达到2000多万次。高鸿是位具有读者意识与市场意识的作者,他的这部小说是在网络互动中完成的写作:一是标题“房事”一语双关,打擦边球,以期引起网络读者更多的无意识注意;二是文本上迎合读者,如对男欢女爱的叙述、对陕北风俗的过多展示、对小说中人物的安排、对小说结构的处理等;三是小说讲究网络传播与投放策略。可以说,作者是位拥有一定网络写作经验的青年作家,懂得充分利用网络资源聚集人气、经营自我。

该书2007年2月出版时,陈忠实先生曾写了这样的推荐评语:“这是一部与当下生活发展同步的小说,生动真实地描写了陕北乡村现在的生活形态,已引起读者强烈的反响和关注。” 我以为,这个判断是准确的。这部小说甚至可以看做记录中国新时期前后下层社会人们艰难生存的历史书籍与社会学书籍,也可以成为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研究中国当代社会特定历史时期的案头读物。

这部小说分上下两卷,上部的笔墨相对杂芜,以陕北黄泥村周茂生家几起几落的建房史展开线索,主要写黄泥村人们的艰难生存状态;下卷的笔墨相对收缩,以周茂生“进城”到地区工艺厂当工人后展开情节,侧重点在于以茂生与妻子秀兰艰难的生存境遇,来透视城乡社会生活的变化。主人公周茂生打记事起他家就栖居在黄泥村的破窑里。其兄茂民为了实现给家中盖三间瓦房的誓言,在临近年关的大雪天进山砍椽檩,不幸失足坠崖而亡,其未婚妻麦娥也发疯了;后来,生产队给茂生家一块宅基地,周家好不容易建了三间简易的“厦子房”,不料却遭人纵火被烧,一家人在村子的关帝庙里难挨漫长的冬季,只好再搬回快坍塌的破土窑;茂生家的破窑终于没有抵挡住秋雨的持久战,妹妹茂娥被塌死了。不幸的茂生一家只能再借居生产队饲养室……由于贫穷,茂生家经常遭村人欺负,茂生在反抗中误以为打死人而被迫逃亡。在逃亡途中,他结识了注定要爱他一生的女孩袁玫。逃亡一年多后,茂生返回家乡重新开始他的复读生活,然而又是“名落孙山”。这时,农村富裕户的女孩秀兰走进他的生活,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这位“落难公子”。在秀兰反复与执着的爱情攻势下,茂生终于坚定意志与秀兰订婚。转为“未婚妻”的农村姑娘秀兰为了追求爱情,简直把茂生家当成自己的娘家,她与茂生烧窑建房,可是一场大雨浇灭了他们的希望。他们又一次投入建房激情箍好了窑洞,可是秋雨又一次进行了成功的破坏,新窑在连阴雨中轰然倒塌,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这次箍窑行动的失败,使茂生家一贫如洗,幸亏未婚妻秀兰出手相助才勉强度过难熬的年关。开春了,在艰难生存线上挣扎的茂生,接到地区工艺厂招聘美工的通知,他决定进城,到城市去实现人生价值……当然,上卷除了茂生家屡战屡败、“代价沉重”的建房史之外,还掺杂了茂生兄弟茂强,茂生大伯子女茂莲、茂英,以及茂生同村同学凤娥等人的成长故事。这些旁逸斜出的线索与故事,大大冲击了小说的主要线索,使得小说上卷臃肿零乱,呈现一种自然主义的杂芜状态。

该书的下卷主线是乡下青年周茂生进城后的奋斗史。茂生进城后当了榆城工艺厂实验室的陶艺工人,他靠着个人的勤劳与聪明不断打拼,赢得了工人的尊重,又娶了秀兰,进入婚姻的殿堂。婚后几年,秀兰一直没有怀上孩子,茂生母亲怨声不断、动辄迁怒。为了缓和婆媳矛盾,茂生只得带秀兰离开乡村进入城市。然而,进城后他们仍然没有房子居住,仍然要面对生存的窘境,只能在简陋的牛毛毡房中开始憧憬“幸福生活”。在生存的压力下,茂生开始嫌弃秀兰,甚至一度在母亲的逼迫下作出休妻的决定。老岳母病逝后,茂生开始良心忏悔。茂生的认错,使得这对贫贱夫妻又走到一起。贫贱夫妻百事哀,房子与孩子,始终是茂生夫妇这对城市的边缘人最大的心病。由于水患,他们一度陷入连牛毛毡房都没有的尴尬境地。房子问题可以将就,孩子问题却日益突出。为了解开秀兰心病,茂生在医院抱养了陌生人的女孩,这个往日冷战的家庭又重新有了生气。他们的“幸福生活”刚刚过去两年,小孩已经学会说话、活蹦乱跳。可是,苦难又一次尾随而来,女孩得了一种罕见的白血病。他们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拯救孩子的生命,可是孩子还是离他们而去。失去孩子的茂生、秀兰心灰意冷,百无聊赖,四处打听房子,寻求栖身之所。秀兰在无意间怀孕并生下女儿,从此,孩子成为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她的命根子。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后,秀兰一扫数十年的心理积郁,开始对婆婆恶语相加、怒气冲天。婆婆后来也在给茂生家照看集资房时被小偷杀害。茂生的事业受到新厂长的打击,他也决意到外地闯荡。在山东海滨城市闯荡一段时间后,他又来到省城飘泊,先在袁玫的旗下发展,后到新的公司创业。他在省城里如鱼得水,事业蒸蒸日上,也终于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新楼房。母亲死后三周年祭日时,茂生携妻将雏,开着小轿车要返回家乡黄泥村。因为浮想联翩,差点酿成车祸。然而不管怎样,茂生一家终于回到魂牵梦绕的黄泥村里要给老父亲祝寿了……

下卷的另一条线索是在茂生兄弟茂强那里展开的,作者旨在通过他的行为来侧重表现陕北农村与农民的生存状态。上过老山前线、把战功让给别人的茂强回到黄泥村后,脾气暴躁,一事无成。他先是报复经常欺负他家的村民,被公安局抓走,经茂生的百般努力才被释放,后索性去新疆揽工。从新疆揽工挣钱后他的头脑才开始清醒,开始承担家庭责任,开始建砖厂、当村委会主任。虽然砖厂不是一帆风顺,但茂强有的是毅力。在县里发展苹果产业的大好形势下,茂强也带领村民发展苹果产业。苹果产业致富后,黄泥村人开始赌博与游手好闲了。在市场经济的变化下,果农的生存格外艰难,茂强也被上级撸掉村委会主任,到外面做生意去了。他在歌厅偶遇儿时伙伴、后考入省城中专的雪娥,并与其同居。茂强媳妇到省城寻夫,等来的是茂强坚定的离婚信念。离婚后的茂强,正大光明地领着当妓女的雪娥回村;日益恶化的社会风气,也浸蚀着黄泥村。为了给黄泥村带来好运,村民们又一次主动推举性格暴躁但有汉性的茂强当了村委会主任。又一次行使职权的茂强,再一次领着村民们走在致富的道路上……

这部小说写得自然、真切,应该是作者带有自传体风格的写实主义小说,而远未到达现实主义写作的高度。从创作立意来看,作者旨在透过小说中主人公对房子的渴望,对基本生存权利的渴望,来传达作者沉重的社会思考。这部小说尽管写得真切、鲜活,真实地再现了陕北城乡社会生态。然而,其缺点也是十分明显的,归纳起来这样一些:

一是小说呈现出一种无理性节制的写实主义写作状态。作者在对新时期陕北城乡生活丰富性与复杂性的叙述中,提炼生活、概括生活的能力不到位。该书上卷由于出场人物太多,作者平均用力,笔墨不集中,造成读者在阅读中长时间抓不住重点而一头雾水。作者在下卷似乎注意到上卷出现的问题,笔墨相对收敛,但是仍然处理得不够。在行文上,作者对陕北农村与城市生态事项有闻必录,而不是为了表现主题而有所取舍,这样势必造成一种似中国国画中“散点透视”的写作状态,无中心人物,无中心焦距,无中心事件,而非西方绘画中的“焦点透视”。这种写作也使得小说的整体结构松散,好像一架被风刮倒在地的葡萄架一样。我以为出版商所确认的“原汁原味大西北原生态小说”的说法,不能一味地看成是褒扬,而应该看成是缺点,这个缺点是作者文学飞翔中的硬伤。

二是从作品的行文可以看出,在这部小说的创作中作者的文学积淀准备明显不足。要走现实主义的创作路子,就必须对古今中外的现实主义经典作品有个基本的文学认读,要有这方面的知识积淀。说近一点,要对新时期以来现实主义作家的文学创作经验进行有效借鉴。按照出版商的推荐语:“新一代农民对命运的奋力抗争”、“带着泥土气息的爱恨情仇”,此小说中主人公茂生、秀兰等,与路遥小说《人生》中的人物高加林、刘巧珍等有某些相似之处,这也许是种有意无意间的巧合,但文学创作毕竟要有创造性,文学人物毕竟要有独创性。倘若作者当初对路遥《人生》、《平凡的世界》有起码的文学阅读经验,就会进行有效的规避,而不至于步人后尘。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这部作品仅仅提供了对于中国新时期农村的“原生态”书写,而不是拥有文学自觉的刻画与描摹。再之,关于中国城乡二元对立问题的思考,路遥早在小说《人生》中已经有了深刻的思索,这是基本的文学经验,而《沉重的房子》的历史观与审美观尚停留在较为浅显的层面,甚至远远没有达到二十多年前路遥所拥有的深度与高度。

三是从小说随意与散漫的结构上也可以看出作者初次进行长篇小说创作时是匆匆上阵的。文学创作是庄严的事情,许多著名作家在初涉长篇小说前,首要的工作是大量阅读各类长篇小说,研读与揣摩它们的优长之处,设计适合自己表达的小说结构,路遥在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陈忠实在其创作谈中均曾有过详细介绍。陈忠实曾回忆西北大学的蒙万夫教授对他说:“长篇小说是一个结构的艺术,结构好了小说就立起来了;结构不好,你的小说就像剔了骨头的肉,提起来是一串子,放下去是一摊子”①,这句话对他进行长篇小说创作的影响很大。而高鸿这部长篇所表现出的恣肆无忌的随意写作,有时候甚至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倘若作者掌握长篇小说的基本结构规范,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因此,作者寻求文学创作的新突破,就不能在所谓的“原生态”写作上“作茧自缚”, 而是要“破茧而出”。

值得欣慰的是,作者对陕北农村生活非常熟悉,有丰富的农村生活经验,其描摹生活的能力极强,非常善于描绘陕北风情民俗画卷。小说尽情地展现了陕北风情民俗,如小说中大量穿插了陕北农村结婚、丧葬、生育、年关习俗、陕北吃食等民俗风情的大幅图景,绘制了一幅陕北民俗风情的长卷,令读者目不睱接。按照法国19世纪文学批评家丹纳的说法:“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与周围的风俗”②,作者对陕北农村生存场域与风俗的书写,虽说有迎合尤其是大都市与东南沿海等地读者的“异质”新鲜感,但也是充分传达了作者对于陕北的热爱之情。我想,拥有这样一份痴情的高鸿一定会寻找到自己创作的突破口的。

二 《农民父亲》:机智而灵活的乡村叙事

《农民父亲》是2008年5月份由时代文艺出版社着力推出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也是在网上走红而落地的,被一些读者认为是:“继《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以后,陕西又一部全景式展示农村生活的厚重之作。”认真阅读该书后,我感觉到作者已着手纠正《沉重的房子》创作中出现的明显问题,在创作上明显地成熟了许多,包括思考的深广程度、写作技巧。我以为,作者在农村题材的书写中逐渐找到了自己有效表达的创作园地。

这部小说的故事梗概是这样的:在山东大海边打了一辈子渔的老渔民爷爷,临终前希望父亲把媳妇娶到家。埋葬了爷爷后,身体单薄的年少父亲承担起家庭重担,领着全家人往前走。父亲婚后的第二年,中国农村的“人民公社”成立了,也强力推行着“公共食堂”这种“共产主义”的生活方式。由于大冒进、大吹牛导致了夸大其词的粮食征购,大饥荒不可避免地降临到中国大地。为了活命,父亲一家决定逃荒。逃难途中,父亲的妹妹、大翠的妹妹均饿死,大翠为了保住丈夫,把仅有的一点干粮缠在身上,自己也被活活饿死,一家人只剩下奶奶、父亲与小叔。在盲无目的的逃难途中,好心的寡妇宋桂花倾其所有救了父亲一家,她甚至心甘情愿地跟着父亲讨饭。后来,讨饭活动成为父亲与宋桂花的“狂欢”活动,但奶奶却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有着“克夫命”的女人做儿媳。她毅然决然领着一家人逃命,几经磨难后到了陕北鹿县一个地方落了脚,并起名“梁家河”村。然而,小叔和尾随而来的宋桂花却在逃难途中走散,直到三年后才总算团聚。随着逃荒人家陆续进入此地,这个村子有了人烟与生息。父亲与一个逃荒女子成亲,这个逃荒女子后来生下姐姐与我。父亲的生产组织与管理能力得到体现,他成为这个黑户村的支书,开始带领村民为改变生存而战。宋桂花回到梁家河村后遭到身染重病的母亲的妒恨。这样,宋桂花逐渐成为我与姐姐百般捉弄与陷害的对象。我们的任何努力均无济于事,母亲还是死了。宋桂花也死了。两个最亲近的女人先后走了,父亲全身心地解决村民克山病的吃水问题。后来,奶奶又给父亲娶回了一位离过婚的农村女人这就是我的继母。父亲不光接纳了继母,还收留了她的三个孩子,本来贫瘠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后,父亲仍然为养家糊口而殚精竭虑,为了维系家庭,甚至到了卖血的地步。我也在饥饿中进行学业,高考失利后,我先学油漆匠手艺,后来到地区美术学校上学。高考落榜后,同村的花茸一直在背后帮助、鼓励我。为了对花茸的未来负责,我果断中止了与花茸的交往,而与城市无业女孩菲菲相好。美术学校毕业后,我与菲菲开了一个装潢门市,苦心经营,惨淡维生。然而,菲菲由于容忍不了我的乡下家庭,尤其是继母儿子慢性肾功能症的花费,我们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上了年岁的父亲仍然要为续弦的儿子疾病而奔波,他卖掉心爱的老黄牛,到县城打工,甚至上山挖药材。父亲因挖药材坠崖而亡,父亲死后我打开其珍爱的小木箱,原来里面是父亲人生的纪念品大翠的纽扣、宋桂花的头发、母亲的头巾。面对墙角的犁铧,我在用心来体味与理解父亲的一生。这时,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山野里一片葱茏……

这部小说的主线是通过写农民父亲一生与四个女人的情感纠葛,来展现中国当代农民的艰难生存状态。当然,为了生活的广度,小说还设计了几条副线:小叔的人生命运,生产队长薛大毛的生存命运,王木匠女人喜爱的命运,老鳏夫老赵叔的命运。小说甚至还旁逸斜出,还专门宕开一笔写姐姐的人生、继母前夫一家的情况、薛大毛之女花茸对“我”的帮助与爱情、逃荒时留守在山东海岛上的大姑一家、以及后来考学进入济南城工作的小姑一家等等。某种意义上,正是由于这群鲜活的、呼之欲出的乡村人物图谱的存在,父亲的主线才真实可信,中国乡村生态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才表现得淋漓尽致。

仔细阅读这部小说,我以为有这样几方面的明显优点:一是真切、鲜活的乡村叙事,还原出中国当代农村的基本生态。对于中国农民来说,生存是第一的要义。中国农民千百年来与苦难为伍,除了生存的艰难之外,仍是生存的苦难。全国解放后急切地推行互助组、农业合作化运动、人民公社大跃进,导致了农民的长期贫穷。小说不等于历史,小说是人类的文学想象。此小说的落笔点在于通过父亲这位“一辈子经历过四位女人”的乡村农民的人生经历,来透视中国社会中最底层的农民阶层艰难的生存历程。应该说从立意与表现的角度来看,作者的目的已经达到。作者通过真切而鲜活的细节,刻画出中国农民为解决生存问题而付出的沉重代价:首先是饥饿问题,为生存而不择手段;其次是解决居住条件;再之是解决繁衍问题,为家族的发展积蓄力量。父亲年轻时扶老携幼一路逃荒到陕北的所有事情均是围绕此来展开的,父亲一辈子为了生存而战:少年时娶回媳妇大翠,殊不知她在“浮夸风”盛行时活活饿死;逃荒时偶遇寡妇宋桂花,这个好心的寡妇救了他们一家;逃荒落脚到陕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后,娶回一个讨饭的女子为妻,育一女一子;其妻因肺结核病死后,他接纳了一位离过婚、有三个儿女的寡妇。年轻时,他心爱的大翠活活饿死在自己的怀里;中年时,他无力关爱曾救过他一家人性命的宋桂花,连含辛茹苦生儿育女的妻子的病也无力治疗;晚年时,他续弦的儿子身体出了问题,高额的医疗费让他掂着老脸到处借钱,甚至卖牛、甚至揽工、甚至进山挖药材,直至摔死在山崖下。父亲的人生悲剧,是整个当代社会农民的悲剧。作为中国社会生态链条中最下层的农民阶层,始终处于最为弱势的群体,他们在城乡二元社会制度设计上就永远处于劣势:农产品贱卖,没有工资,没有福利,没有医疗保险,一场大病就可能让他们一贫如洗,一场灾难就可能让其倾家荡产。小说中的父亲、梁家河村民薛大毛、喜爱、老赵、宋桂花、小叔、姐姐、继母一家等,无一不是这样。普通的小人物,普通的人生事态,折射出中国当代农民为了改善基本的生存条件的不懈努力。此小说就是给读者提供了中国当代农民艰难生存状态的历史文本,也在一定意义上强调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的艰巨性与复杂性。

二是作者的创作姿态,是怀着对中国当代农民的深深敬意而刻画人物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中国农民是作家“化大众”的启蒙对象,自然是愚昧与落后的人,如阿Q、祥林嫂、闰土等便是;在“左翼”创作中,中国农民又变成表现尖锐阶级对立的符号,如柔石《为奴隶的母亲》中的“母亲”;到了解放区时期,中国农民成为“翻身”符号,如赵树理笔下的小二黑、小芹。全国解放后,中国农民一度时期成为新生活、新制度的捍卫者,如梁生宝、高大泉。新时期,关注农民生态的传统在陕西作家中得到很好的继承,路遥、陈忠实、贾平凹、邹志安、京夫、杨争光等著名作家一直关注中国农民的基本生存状态。作为初涉文坛的新人,高鸿的《农民父亲》延续《沉重的房子》传统,更对以父亲为代表的“老一代农民”的生存与奋斗投以深切的同情之心。

三是这部小说与《沉重的房子》相比,在人物塑造与小说结构的安排上更趋向合理。首先,人物塑造上不再一味地呈现“原生态”的自然化写作状态,而是注意到运用“典型化”方式使人物的创造更符合社会历史的审美特点。小说中的父亲是位敢爱敢恨、任劳任怨、富有强烈责任感的老一代农民,也是中国当代社会农民求生存的典型与缩影。其次,小说在结构上虽然仍有《沉重的房子》“散点透视”式的人物多头并进叙述的痕迹,不时旁逸斜出一些不重要的情节,不时对人物来历进行回叙,但总体上是围绕一个主线来展示,笔墨相对集中,确保了小说对核心人物父亲的塑造。

《农民父亲》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第一,作者对中国当代农民生存艰难性的思考仍处于一种自发性的平面上,而未达到理性的自觉。小说呈现的中国当代农民生态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是基于作者深厚的农村生活体验的基础上建立的想象,而非长期理性思考后的结果。稍有中国新时期文学阅读经验的读者,会发现此书对于中国当代农民生存的思考并没有有所创新,而是与新时期文学中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古船》、《芙蓉镇》等的思考深度与广度,尚有一定的距离。该书之所以能深受当下读者的认可,就在于一方面作者真切而鲜活的乡村叙述,也在于乡村叙述中的“猎奇性”,如父亲与四个女人的性生活、薛大毛与喜爱的偷情、寡妇宋桂花对于男人的勾引、甚至“我”与菲菲的性爱质量等等,足以吊人胃口。因此,我以为作者今后的突破口便是在拥有丰富而独特的乡村体验的基础上,对中国乡村社会的想象与书写上升到理性自觉。唯有如此,才能处理好“局部真实”与“本质真实”、“局部典型”与“整体典型”等方面的关系;唯有如此,才能从容不迫,做到游刃有余地驾驭材料,成为中国乡村叙事的高手。

第二,小说的结构在为表现主题服务上用功很大,但其结构仍然松散,旁逸斜出的情况依然突出,如对父亲逃荒时偶遇救命恩人宋桂花往事的回叙,对薛大毛、喜爱往事的回叙,对姐夫马飞往事的回叙,对黑子妻往事的回叙,等等。我以为对于这些枝条的处理,要么是有机地融入整体叙述中,要么是大胆删刈,使其达到反映生活本真的最佳效果。

进行艺术创造,即概括、提炼到艺术真实,使文学文本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品,这也是包括高鸿在内的许多青年作家所需要认真解决的问题。我始终相信拥有深厚农村生活体验、拥有敏锐艺术感觉的高鸿,在摆脱“原生态”写作后,能在艺术的天空越飞越高!

注释:

①陈忠实《我与〈白鹿原〉》,《光明日报》2008年12月25日,第11版。

②[法]丹纳著、傅雷译《艺术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2页。

(作者单位:延安大学文学研究所)

责任编辑 杨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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