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老板春秋
2007年初春,重庆。站在南山之巅放眼望去,重庆城辉煌的夜景尽收眼底,然而与万家灯火极不协调的是,几处新建的楼盘却黑灯瞎火,毫无人烟。这在人满为患的重庆极其罕见,这几幢楼都是来自山西、贵州等地的煤老板们前不久刚刚购置的……
此前,煤老板们疯狂“烧钱”的事例已屡见于报端:2005年北京一次车展上,山西煤老板们一次性集体购买了20辆悍马越野车,有位太原煤老板一人就拥有3辆不同颜色的劳斯莱斯豪华轿车;2005年9月到11月不足两个月时间内,北京建外SOHO销售额接近10亿元,其中一半是山西人买单,他们当中最多的一位一次性买房12套,花费6600万元;2006年10月,之前在北京大肆扫楼的山西购房客转战上海,财大气粗的煤老板们“悄然”卷走宝山一幢商铺楼盘约30套房源,大部分客户选择一次性付清数百万元房款。
有人宣称:“你不要希望从煤老板嘴里问出他有多少钱,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有些时候,他们连自己的妻子都不告诉。”一时之间,煤老板们成为中国最神秘,而又最“飞扬跋扈”的财富群体。然而,他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是那样的跌宕起伏、曲折坎坷,以至于其人生在一夜暴富、一掷千金的同时,也诚惶诚恐、如履薄冰。
1992:煤老板来了
“那个时候,家里穷,不去挖煤就穷,去有可能富,你去不去?反正一无所有,想得简单。”说这话的樊斌,是山西大同一个小煤矿的老板——年产6万吨的规模,手下一百多号矿工。解放前,樊斌的父亲就和煤矿打交道。改革开放后,他那50多岁的父亲又成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带着4个兄弟、3个儿子承包了小煤矿的巷道。于是高中毕业之后,没考上大学的樊斌也来到了煤矿,借钱买了辆二手货车,拉煤跑起了运输。
跑了几年二手车之后,樊斌换了一辆新车。这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还是不够,又向亲戚朋友借了一点,因为买一辆新车所需要的三四万块钱,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山西大同不是个小数目。
1992年,当邓小平在深圳发表南巡讲话的时候,樊斌也不再甘于每天和雇佣的司机一起颠簸于煤尘飞扬的道路上。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和父亲、弟弟们分开,独自承包了一座小煤矿。当然,对于计划经济、市场经济的争论,他不懂,也没有懂的必要,在一个小山沟里,有什么能比挖更多的煤、挣更多的钱更重要呢?
樊斌说他不关心这些大政治,整天呆在远离现代社会的山沟里,整天忙,重复简单又刺激的生活。他没有心思,也没有信息来源去操心外面的世界。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紧不慢。他说,那些年,煤矿也不算太景气,也没赚到什么钱,“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比别人花钱宽裕一点”,“想吃什么、家里缺什么都能买。”
樊斌所知道的事情是,在90年代初,做煤炭生意可以挣到钱;但他不知道,随着南巡讲话的发表,市场经济的大潮正扑面而来。银行大量放贷,固定资产投资剧增,燃料、化工原料需求放大,刺激着整个煤炭行业的兴盛。
一位煤老板告诉记者,当时开办一个煤矿,只需要找两三个合伙人,凑齐10来万块钱,非常容易就可以拿到一纸矿权批文,基本上是“想搞就搞”。“只用了两三年时间,就赚了一辆桑塔纳,这个车在九十年代是很牛的”。
于是,像樊斌一样祖祖辈辈靠煤吃煤、开门见煤,在自家不足一米高的煤窑爬进爬出的矿工们,终于稀里糊涂地一跃成为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煤老板”。
1997-1999:我的煤炭“金融风暴”
1997年,陈志同进入煤炭行业,和其他许多煤老板一样,他进入这个行业也是从跑煤炭销售做起。在陈志同的印象中,1997年总共发生了三件大事,香港回归、亚洲金融风暴、中国经济软着陆。不过,他深有体会的只有一件事——软着陆,这三个字在他眼中无异于另一场“金融风暴”。
1997年,中国经济无疑达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过热”阶段,银行开始紧缩银根,限制投资,随之出现的电力过剩、煤炭需求不足,让煤炭行业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迷。“那是个完全的买方市场,矿主们所能做的就是,让工人们把煤挖出来堆在井口,四处托人去卖,然后就给工人放假,等卖完了再雇人来挖。”陈志同说,“每吨煤能赚到10块钱就相当不错了。”
当时陈志同在山西一家煤炭公司做销售经理,是煤老板眼里“财神爷”,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煤老板找上门来,请他吃饭、送红包,“一口一个陈哥,哭着喊着求我帮忙卖煤”;然而在买方客户的眼里他就没有如此“崇高”的地位了,“先把煤运过来,货款的事以后再说”,根本没什么条件可谈。陈志同告诉记者,有一次他去广东,上门讨要货款,跟对方公司软磨硬泡了一个多星期,结果还是一分钱也没拿到。在陈志同做煤炭销售的几年时间中,总共有六、七十万拖欠的货款没能收回,“跟其他同行比起来,这还算少的了。”
郭老板是陈志同曾经的一位煤炭供应商,多年之后在谈起这个人的种种经历之时,陈志同仍是不胜唏嘘。郭老板来自湖南,1998年,他倾其所有在山西投资200万元建起了一个年产6万吨的煤矿。200万元、6万吨,这在当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足以使他的煤矿办得非常规模化和规范化,“但他选错了时机”。郭老板进入煤炭行业的时候,适逢最惨淡的几年。因此,他把销售委托给了广西某燃料公司,不过很快他便发现,对方拿走了大部分利润,这让郭老板本就勉强维持的煤矿,变得愈发举步维艰。
1999年,郭老板决定终止与燃料公司的合作,自己来做经销。没想到此举立即让他陷入了绝境,要么是生产出来的煤炭卖不掉,要么是货款不能回笼,银行方面又不断催收贷款。最后,郭老板连工人的工资也发不出,愤怒的工人们抬走了矿上的机器设备,他只好宣布破产,四处流浪躲债。
“那几年煤老板们的生活过得很凄惨,像郭老板这样的,上吊自杀的也不少。”陈志同感叹道,“要是他能多坚持一两年,熬过那段时期就好了。”
2001~2005:该来的一切终究会来
自2001年加入世贸组织以来,中国经济再次进入异常活跃的时期,钢铁需求量增大带来的焦炭需求,电力短缺所造成的火电站猛增,为煤炭行业的复苏迎来了转机。2002年,一位河南老板带着100万元来到贵州开煤矿,等到2006年他离开贵州的时候,也同时带走了5000万元的现金。短短四年时间财富增值50倍。宏观经济的快速增长,成就了诸多煤老板们一夜暴富的神话。
2001年,周光明带着在外地赚到的“第一桶金”,雄心勃勃地回到了家乡——贵州,准备大展拳脚。在当地政府的鼓励下,周光明通过“招拍挂”的方式,取得了自己起先并不看好的项目——两座煤矿的经营权。
一年之后,周光明就为自己当初“英明正确”的决定感到沾沾自喜。无数买煤的人开着车子抱着票子,直接蹲守在煤矿井口要煤,煤炭开始供不应求。周光明的煤矿24小时运转,仍不能满足蜂拥而至的人群。他由此平步青云,俨然成为各种煤炭公司眼中的“太上皇”。
火热的市场行情,让来自广东、福建、陕西等全国各地的老板们云集于此,一场轰轰烈烈的跑马圈“矿”就此展开。2002年,周光明看准时机以200万的价格,一下子拿下了3个探矿权;2003年,周光明以168万的价格转让了其中一个;2004年,他再次以200万的价格转让了另外一个;到2005年,周光明转让第三个探矿权的时候,其价格已经达到了惊人的1200万元!在此期间,周光明还以1000万元的价格,出让了自己另外一个煤矿30%的股份。炒卖权证,成为他除了生产煤炭之外的又一条生财之道。
随着财富的暴增,周光明原来那辆破破烂烂的吉普车迅速换成了“陆地巡洋舰”,他开始频繁出入各种高级酒店、娱乐场所。一天消费七八千块钱,就好像家常便饭,眉头也不会皱一皱。“以前我从来不敢想象,有一天能像喝矿泉水一样喝茅台酒。”周光明说。
2003、2004、2005三年,是煤炭行业的黄金时代。2003年,煤炭价格一路飞涨,从原来的三四十块钱一吨,一举涨到粉煤井口价80块、焦煤100块左右,2004年这两个数字则分别变成100块和150块,2005年更创150块和300块新高,而每吨煤的开采成本不过30块钱左右。每月上百万元的收入,让周光明每天所要做的事仅仅是,躺在家里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连他矿上的工人,每月也有3000来块钱的收入。
2001~2005:福兮祸之所伏
“官煤勾结?废话!我不勾结,我这煤矿能生产吗?有了钱,不合格的也能合格,没有钱,合格的也不合格。我是赚钱,但我就是孙子。谁都惹不起。我赚一块钱,就要拿出4、5毛来打点各种关系。全山西每个煤矿,只要挑毛病,都能挑出来。”一位煤老板向记者细数了各种隐性开支,可能扼住其咽喉的部门竟有十几个之多,“煤炭局、环保局、安检局、税务局……甚至是公安局、交警队、水土保持办公室等,都需要一一打点。”
做煤矿一定得有“政治靠山”,这在行业内部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让煤老板们头疼的是,所谓“靠山”多是用钱买来的,一旦这些官员出问题,立即就会牵涉一大批矿主进去。一位贵州的煤老板告诉记者:“前段时间,我一个朋友‘上面’的领导‘出事’了,连累他刚投资了1000多万办的矿也被勒令停产,上千万的投资就这样打了水漂,现在处境非常尴尬。”
不仅如此,安全问题也是煤老板们最担心的话题。“现在我特别害怕晚上电话铃响,前年去西安谈生意,突然接到电话说矿里出事了,那一年赔了300多万。现在听到放鞭炮都打哆嗦,那种心理压力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有煤老板表示,在许多地方,死一名矿工赔20万,已是公开的条例。
“赶快组织人抢救,立即送往医院,我现在就赶来矿上。”2006年7月的一个下午,一个急促的电话中断了赵老板手中的事情,矿长打来电话,一名工人在井下被一根安全木砸在头上,晕了过去。接完电话,赵老板一边急匆匆地发动车子一边说,“像这种涉及安全的事我必须赶到矿上处理,出了人命不得了。”赶到矿上后,工人已无大碍,但赵老板还是亲自将工人送往市人民医院检查。
“煤矿最怕的就是安全事故,一出事将对我们产生致命打击,让生活又回到开矿前。”赵老板说:“发生责任事故,老板就要被追究责任,因此大家在生产时都小心翼翼,不敢懈怠。”赵老板举了一个例子:2005年11月份,云南一家煤矿发生瓦斯爆炸,8人遇难﹑3人受伤。事故发生后,当地公安局立即组成专门的工作组,配合煤炭、安监等部门全面开展调查,并确定该事故为重大责任事故,矿主王老板负有重大事故责任,被检察院批准逮捕。煤矿发生事故后,老板变得一贫如洗,还要面临牢狱之灾。
在一派歌舞升平当中,煤老板们其实都有着深深的惶恐。于是,大肆挥霍、醉生梦死理所当然地成为许多人唯一的发泄途径。
2006~2007:拐点
2007年1月24日,贵州永泽商贸有限公司董事长胡永志坐在他的新办公室里,饶有兴致地向记者展示着他正在招商的新项目——“中南海”白酒,“现在我手上的两个煤矿都是和别人合伙在办,现在我已经很少过问那边的事情了。”
“现在煤矿生意已经有点‘找不着北’,利润还有,但风险很大,成本也在不断上升。”身负法学硕士学历的胡永志,在煤炭行业摸爬滚打了多年,一直对市场有着敏锐的洞察,“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中国经济将步入一个平稳发展的时期。2006、2007两年将是煤炭行业的一个分水岭,也可以说是整个行业发展态势的一个拐点。”
的确如此,2006年,频繁发生的矿难事故,引起了社会各界的震动。政府对煤炭行业的治理,也越来越严厉。“2006年,全行业都开始要求在矿井里上液压支柱、瓦斯监控系统,把原来的送煤轨道改为皮带输送机,光是这一套设备就需要上百万元。”胡永志告诉记者,“各种环保以及资源补偿费用也大幅提高,造成了煤炭成本的上升。”不过,尽管成本在上升,煤炭的价格却一降再降,煤老板们的利润正越来越稀薄。同时,政府不再批准开办年产30万吨以下的煤矿,并要求所有已经存在或在建的此类煤矿通过“关停并转”等方式整合到30万吨以上。
可怕的是,在暴利的幻象彻底破灭之前,狂热的资金仍旧如有惯性般地,继续不断地涌入这个行业。有资料表明,作为山西省的支柱产业,其每年煤炭在建的生产能力都已经达到3亿吨,而今后五年内全国煤炭需求新增量却不足5亿吨。“山西在2006年只用了70%的产量,剩下的30%根本没有使用。”胡永志说,煤炭产业重复建设、产能过剩的苗头已经显现,“煤老板们接下来的日子,可能会不好过了。”
所以,胡永志在最近这一两年把主要精力和资金,都放在寻找新的收入增长点上,“除了这款正卖得红红火火的白酒,我还做了一些水泥厂、房地产项目。”不过对于那些更多的文化层次不高,对别的行业也不熟悉的煤老板们来说,“转行”谈何容易?许多煤老板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们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多“扫荡”一些楼盘,多添置几辆豪华轿车。除此之外,他们似乎找不到更多的投资方法,来保住现有的财富。“对于这些跟煤炭打了十几年交道的人来说,离开了煤矿,他们的内心是恐惧的。”胡永志坦言,“大多数煤老板,都是一群被命运推着走的人,作为市场经济的弄潮儿,他们把握住了煤炭行业的机遇,却难以自拔。”
从一个煤老板的命运,可以看出中国经济近十几年来的发展历史。然而,当经济的周期循环至此,当市场逐步趋于买卖双方的平衡,他们又将何去何从?是忍受不断上升的市场压力,继续坚持?还是等待被大型企业吞并的命运?抑或果断放弃本行,另谋出路?煤老板们日思夜虑的产业“拐点”,此刻仿佛真的到了。
编辑陆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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